阿媽在2014年10月26日安靜地闔上雙眼,
原來死比老要更簡單一些。
自中秋節後,每週我和老宏都回台中看望阿媽,
阿媽的時間不多了,但我們不知道不多是多到何時?
我曾想像死亡降臨剎那,也許如電視上演的那般悲愴;也許我被阻絕於急救病房外,焦急地意圖拒絕死神親吻,
然而這樣的念頭不能多想,想像親人的死亡,宛若咒詛。
中秋節前夕,阿媽的腫瘤惡化,並且已多處轉移,醫生遂安排阿媽進行化療。
化療前,阿媽已顯得虛弱,平日總是坐在椅子上看電視,這時卻改而坐臥在床,且甚少起身,身形愈顯枯瘦。
化療的利刃成為壓垮阿媽身體的最後一根稻草,阿媽於放療療程中昏倒,急救後醒來,出現嚴重精神脫序後遺症,時間序顛倒,語言混亂,疑神疑鬼。
幸虧,在醫院的持續注射調養下,這些症狀逐漸緩解,但阿媽的身體卻是前所未有的殘破,
儘管阿媽從虛弱不能站立到能在攙扶之下上廁所,甚至在阿爸的強制下到病房外走廊散步,
但,若生命是一株樹,我真正看到了一夕凋零。
出院後,失去營養劑及針劑注射,每週回去探望阿媽都驚訝於生命竟能以如此光速點滴枯萎。
罹癌6年的阿媽,最初進行大腸癌切除手術後,預後狀況不錯,3年後又於肝臟發現腫瘤,然而當時阿媽仍然精神煥發,行動如常,
由於考量當時阿媽已年近80,因此不動手術,僅以栓塞控制病情,如此持續3年,才走到今天的衰退,
但這幾週來,阿媽從能走、能自行進食,到無法控制便溺、無法獨立坐臥,幾乎是每隔一天就出現令人驚異的衰退。
(阿爸先後買了四腳虎及輪椅,但阿媽都只使用一次,因為到貨隔天,阿媽就無法走、坐)
約兩週後,阿媽幾乎只能躺在床上,一開始會自己翻身,但後來翻身的次數減少,連換尿布稍移動肢體的氣力都沒有,
且一整天幾乎不進食只是昏睡的情況也漸頻繁,說是昏睡,但我們叫她還是會有反應,甚至會表示我們很吵,
有時我們看她似乎很疼痛,才會半哄著餵她止痛藥。
死亡好像很近,但我們不知道阿媽通過老化、衰退的這條路究竟還要走多久?
那是一個尋常的週日,我正準備返回台南,離開前向阿媽道再見。
那天的阿媽,比以往似乎要虛弱些,似乎非常睏,無論我們怎麼吵她起身,她就是要睡,
但阿媽這幾日來本來就會這樣睡,也沒有甚麼好大驚小怪的。
我記得當時我正在餵這天甚麼也沒吃的阿媽吃點止痛藥,邊告訴她下個禮拜再回來看她,
戲劇性地,
阿媽的眼睛突然張得好大好大,轉向我,那是我這幾週來看過阿媽的眼睛最明亮的一次,
我不確定她是看見我,還是看見了我們所看不見的,她似乎想說些甚麼,輕輕地呻吟了兩聲,
突然,這幾週來阿媽每次呼吸都艱難地上下起伏的胸突然靜止了,闔上眼永遠睡去。
我們沒能相信,這就是死亡。
死亡竟如此簡單,沒有呼天搶地的哀鳴、沒有哭號、沒有輾轉.....,甚麼都沒有,
我們在無法判斷阿媽的生命狀況下,打了119,救護人員為阿媽施行急救,轉送醫院,急診室醫生平靜地告訴我們,阿媽早已走了。
我們才相信,那短暫的剎那,阿媽安靜地離開了。
記憶以來阿媽從來不像個老人,她嗓門大,性子急,做事麻利,年過60還拉拔兩個襁褓中的小孫子長大。
76歲被診斷出大腸癌第4期,本以為她老了病了,需要我們費心照顧了,
但阿媽堅毅得不若一個老病人,她自己記得看診日期,急性子一大早就喊人起床帶她到醫院,兒孫們要上班沒空陪她看診,她便一個人等診,一個人等兒孫們接她回家,
她自己記得何時該吃甚麼藥,即便一天的藥量十根指頭也數不完,她仍有條不紊,還知道甚麼藥有啥副作用,
她不喜歡我們煮的菜,就自己下廚,弄自己覺得想吃、能吃、可以吃的。
除了,病後,阿媽變得不愛出門,以往喜歡進香、旅行的阿媽,只剩下電視及她的一方臥房,
而直到此時我才驚覺阿媽真的老了。
真的長大,我才終於懂得愧疚不能多陪著看著我長大的阿媽,可愧疚總是來得太遲,老,卻是不等人的。
這天送走了阿媽,阿媽病後起居的臥榻也在這幾日中整理了一番,
不久前,這裡還堆著尿布、藥膏、紙巾、止痛劑.....,
而今,這幾週來,阿媽癱瘓在床的藥味、體味、糞尿味已淡得幾乎聞不見了。
我原以為阿媽走了,甚麼也不剩了,那裝進白瓷骨灰罈的,究竟只剩一抔灰燼,
家門口隱隱飄來的一陣香,提醒我是金桂開了,在秋日的午後點點如星的小白花淡淡地飄散香氣,
這株阿媽親手栽下的桂花,在今年選在阿媽離開人世間的午後綻放。
原來「死」不是甚麼都不剩的。
我竟有幸隨著我最親愛的人,經歷生老病死,讀一卷關於生命的故事,
這故事好難好難,難得我不能全讀懂,
但翌年金桂再開的時候,我會想起阿媽與她的生命故事,我會想起她生命裡的堅毅與芬芳,
一年一年再一年,我反覆地讀著,也許終有一天,我能讀懂吧。
阿媽,願您永隨菩薩,恆居極樂,
願我能得您的智慧,走過苦境的崎嶇之路,最終能得一樹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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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是個抱怨):
不太能理解台灣的醫療制度怎麼進入安寧療護的程序,
當阿媽終於進入安寧療程,三週後她便不得不離開了,
如果安寧療程不只為瀕死之人服務,
為何醫生不能更早讓家屬及病人了解病情,並指出化療的一體兩面?
為何主治醫師還安排讓阿媽在臨終的最後一個月接受毫無幫助的化療、放療?
而阿媽昏倒後,會同前來病房一同了解病情的放射科醫師,對著病人及家屬宣稱放療對於病情將有幫助,讓我們同意接受未完成的放療療程,
卻又於最後的放療療程中,自動幫病人掛安寧門診?
這邏輯實在太匪夷所思了!
p.s.阿媽沒住進安寧病房,而是用居家安寧照顧,每週兩天會有護理師到家裡來診療、協助並說明照護方式,這部分由健保給付。
居家安寧照護的照顧者主要是家人(我們家是由家人輪流照顧),其實挺勞心勞力的,但也學了不少。
但是政府、醫院所提供的老人長照資訊、諮詢管道非常不足,
且一般家庭若無力負擔外聘醫護師或進入長照機構的費用,似乎目前並無社會福利措施能介入。
總之,老人長照這一塊問題多多,不是只有65歲以上老人可享有免費健保這種白癡政策這麼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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